第116章 2010
秦瑄煌現在還不能動,躺在雪白的病床上,臉色比白床單還白。

餘心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想起初見的時候,青年走入紫羅蘭,不可一世,看人從來不用正眼,計家少爺都要給他充當狗腿子——

誰能想到今天?

“你、你們……”男人的嘴脣蒼白乾裂。

餘心月:“怎麼弄的,都不給哥哥倒一杯水的嘛?”

她笑吟吟地倒滿杯水,放在床頭,“大哥,我放在這裡,你自己拿吧。奧,”她微微睜大眼睛,捂住嘴:“我忘了,你連水都不能喝了。姐姐,我們以後得多給大哥找幾個護工。”

秦卿:“嗯。”

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男人,淡色的脣微抿著,沒有開心,也沒有悲傷,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。

秦瑄煌:“把我弄成這樣,你開心了?”

秦卿說:“月月,你先走吧。”

餘心月遲疑地“啊”了聲,不情不願地看秦瑄煌一眼,本來還想繼續氣氣他的,但秦卿都開口了,她隻好乖乖離開。

“你後悔嗎?”秦卿問。

“後悔什麼?”

秦卿:“把小燭逼死,你後悔嗎?夜裡有沒有做過噩夢?”

秦瑄煌扯起嘴角,因為虛弱,聲音斷斷續續的,但秦卿耐心聽他說完。

“逼死?我只是讓人把她那個沒用的男人弄死,秦家的女人就算死,也不能嫁給那種平庸無能的人。”

“所以你就讓她去死?”

秦瑄煌:“是我逼她的嗎?都是你把她寵壞了,讓她相信什麼愛情,不肯嫁給計傅,像個傻子一樣天真……”

“啪。”

話音未落,秦卿乾脆利落地打了他一個巴掌。

秦瑄煌下肢沒有知覺,但臉還是疼的,咧了咧嘴。

秦卿收回手,目光冰冷:“我會好好照顧你的,連帶妹妹那一份。”

秦瑄煌臉色微變:“你說什麼?”

“哥哥,”她喊著這個詞,嘴角往上揚了揚,眼睛暗沉沉的彷彿裝著深淵,“本來準備了一個精神病院,讓你住進去過下半輩子的,看來小燭覺得這樣的懲罰對你太輕了。”

她勾了勾嘴角:“坐在輪椅上的精神病人,這個身份你喜歡嗎?”

秦瑄煌猛地睜大眼睛,片刻,慘然笑起來:“有本事殺了我呀。”

秦卿直起身:“我不會動你的,我會把你照顧得好好的,哥哥,以後的幾十年我會一直看著你的。”

走出病房,她看見餘心月抱臂,斜斜倚著牆,小臉微微抬起來,無聊地看著天花板。

秦卿眼中陰翳一蕩而空,深黑的眼睛有光漾開。

餘心月聽到腳步聲,笑著迎上來:“怎麼樣?”

秦卿:“沒什麼,只是敘了敘舊,說起點過去的事。”頓了幾秒,她說:“等會陪我去看看小燭吧。”

餘心月點了點頭,輕輕抱了抱她。

——

墓碑上的少女很年輕美麗,嘴角掛著微笑,眼睛沒有秦家人那麼黑,陽光揉進瑰色的眸裡,映得她明亮又澄澈,停在最好的時光裡。

餘心月彎下腰,送上一束白菊花。

秦卿沉默地站在她身邊,盯著墓碑上的少女,不發一言。

“小燭,”餘心月牽起秦卿的手,彎了彎嘴角:“我會好好照顧你姐姐的。”

一陣清風拂過,天邊晚霞格外絢爛,瑰紫玫紅交錯,把雲朵染上淡淡胭脂色。

彷彿少女回頭羞澀地笑開,臉上暈起淡淡的紅。

秦卿反手握住餘心月,冰涼的手指和她交纏,握得很緊。

“小燭,這是我的愛人,姐姐過得很好,不用再擔心了,那個……”她微微頓頓,眼睫垂落,“那個害你的人,已經得到應有的下場,你可以,可以好好睡一覺了,以後記得找個平常但很愛你的人家,找個平平凡凡但是很愛你的戀人,好好過下去。”

餘心月偏頭,望了望她。

女人微垂著眸,眼睫在臉上落下淡淡陰影,夕陽淺淺掃過白雪般的肌膚,柔和了她冷硬的弧線。在秦卿眼裡,出現從未有過的情緒。

自責、歉疚和釋然。

“對不起,那時我沒有保護好你。”秦卿低聲說,表情寥落,沉沉壓在心底十年的負罪感終於能夠宣之於口,“你不要怪姐姐,好不好?”

清風緩緩吹起,彷彿一隻溫柔的手,替她擦去眼角淚珠。

餘心月更用力地握住她。

“在那一邊看見了媽媽嗎?跟她說聲,我很愛她,對不起。當年,”秦卿竭力抑製住發顫的聲音,然而一開口,吐出的還是破碎泣音,“總是讓她很擔心。”

她紅著眼睛,被餘心月抱在懷裡,輕輕靠在愛人的肩膀上。

兩人在夕陽裡相擁,天邊一輪將墮的紅日。兩側萋草離離,墳塋寂寞。

想起往事的時候,總是會覺得缺憾。

就算有千萬種理由推脫,也情不自禁問自己,倘若當初,做得再好一點又會如何呢?秦卿在深夜裡質問過自己千萬次,每次想起,心裡就像一片空蕩的荒野,能聽到風空落落嗚咽的聲音。

而如今,她抱住餘心月,終於釋然放下過去。

有人用一生治癒童年,有人用童年治癒一生;

而有的人,遇到另一個人,就治癒了餘生。

她們互相擁抱,對方身上的溫度透過薄衫,滲進彼此的骨血中。

好像回到那個雨夜,透過彼此的眼睛,看到彼此心中的傷痛,然後相互舔舐傷口,治癒彼此。

但是,還有一件事。

秦卿輕輕歎了口氣。

——

小湯山療養院。

一場冷雨過後,秦離儒的身體狀態更壞了,連冷風都不能吹。

他不知道秦瑄煌出事的消息,每天坐在窗前,看屋外那株掛滿枯黃樹葉的榕樹。

“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家裡也有一株這樣的樹嗎?”

楊昉坐在他旁邊,笑道:“是的,比這裡還要大一點,樹齡有大幾十年了吧。”

秦離儒說:“是她種下的,她隻愛伺弄花草,當年那院子,多漂亮。”

楊昉笑笑:“是啊,池塘邊還結著槐花,跟小喇叭一樣,小卿她們喜歡拿花做花環,戴在頭頂上,還愛吸花裡面的蜜水,說是甜絲絲的。”

秦離儒表情更加黯然,臉上像蒙著層秋霜,瞬間頹然老去。

“小卿她們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過。”

楊昉安慰他:“您只是太忙了,不怎麼看見孩子們。我每天呆在院子裡,才有機會陪著她們。”

秦離儒垂著頭,很久沒有說話。

他當年沒有在意過,花園的花有多美麗,女孩們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有多動聽。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生意重要,那時的他,冰冷而無情,從來不把感情放在眼裡,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往上爬的工具。

所以現在,孑然一身,孤苦無依,大概是報應吧。

秦離儒啞著聲音,“我真是老了……”

他沉默幾分鍾,又說:“小卿她們不管,我對瑄煌那麼好,他居然不來看我。”

楊昉表情複雜,上前輕撫老人虛弱彎曲的脊背:“老爺,我陪著您。”

秦離儒指了指抽屜,“把那邊鐵盒子裡的東西拿過來。”

楊昉聽話地過去,打開抽屜,拿出一個鐵製的盒子,是從前流行的月餅盒,上面還繪著花好月圓,家家團圓。

秦離儒沒有打開盒子,捧著它,黯然地閉上眼睛。

楊昉不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,便問:“老爺,裡面是什麼?”

秦離儒沒有回答他,只是說:“楊昉,你說,我從前是不是真的錯了?”

“老爺,你已經很成功。”楊昉迴避這件事,說起其他:“光雲在小卿手裡,一定會越來越好。老爺,你還記得你剛來到韓江時說的什麼嗎?”

秦離儒手指動了動。

楊昉沏杯清茶,茶香嫋嫋,他在白汽裡看著老人:“你說你要成為人上人。”

那個剛來韓江的愣頭青,蹲坐在碼頭,和夥夫們一起啃饅頭。說到以後想幹什麼,大部分人都是想娶個漂亮老婆,生幾個乖乖的小孩,偏他身上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,出口就是:“我要成為人上人。”

滿堂轟然大笑,大家都在笑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小子。只有楊昉沒有笑,他對上那雙暗沉沉的眼睛,看著青年野心勃勃的面容,把這句話記下來,記了一輩子。

結果沒有出乎楊昉的意料,秦離儒果然一步一步走到現在,成為真正的人上人。幾十年前還會有人說他是個小白臉,但現在沒人再敢談起。

“老爺,你已經成為人上人,已經實現當年的抱負,為什麼還會後悔呢?”

秦離儒喃喃:“是啊,為什麼我會後悔。”

他衰老虛弱的手掌攥了攥,什麼都沒有握住。

說人上人時的意氣風發,就像風一樣從掌中飛過,他曾經以為自己握住了它,攤開手,卻發現只是一場空,彷彿一場夢。

他手裡什麼也沒有。

秦離儒喃喃:“這世上有後悔藥買嗎?”

楊昉歎氣:“哪有什麼後悔藥,老爺,你不要想太多了,你已經站在這個位置,誰都要抬起頭來看你,你還記得當年和我們一起打工的人嗎?”

秦離儒:“他們?”

楊昉把茶晾到溫熱,遞了過去,秦離儒沒有接,於是他把茶杯放在窗臺上。

一縷白汽飄起。

“好多人都已經死了,那場□□還記得嗎?十來個人沒挨過去,我還聽說,身體最好的那個,前幾年得了癌症,沒錢去醫院,治療都沒有做就死在家裡。”楊昉搓手,“活著嘛,就是這樣,你已經比那些人要好得多,晚年住在這樣的房子裡,一堆護工照顧。”

秦離儒默然半晌,虛弱地說:“可是,“我都要死了,沒有一個人來看我。””

——

數天后,秦卿終於來看他了。

這時秦離儒已經病得不能從床上支起身體,老得像顆快死的樹。

秦卿坐在床邊,“爸爸。”

秦離儒哆哆嗦嗦地伸出手,想牽一牽她,秦卿收回手,不顧老人祈求的眼神,表情冷漠。